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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9年6月(yuè)13日，沉寂了(le)24年之久的秦俑一号陪葬坑(péizàngkēng)开始了新一轮(xīnyīlún)的发掘工作，这是该坑自1974年发现(fāxiàn)之后第三次大规模考古发掘，许卫红担任前期工作的领队。在新书《唤醒秦帝国：我在秦始皇陵发掘兵马俑》中，许卫红以(xǔwèihóngyǐ)第一人称视角，生动记录了此次发掘的全过程。她带领读者穿越时空，走进(zǒujìn)沉睡了两千多年的地下帝国，层层揭开“兵马俑谜题”背后的考古发现与学术思考，让古老的历史在现代的笔触下重新焕发生机。
《唤醒秦帝国：我在(zài)秦始皇陵发掘兵马俑》
鼎之文化(wénhuà)｜现代出版社
揭开以前发掘后(hòu)覆盖的塑料布，映入眼帘的是(shì)一处(yīchù)遗迹堆积异常区(qū)。这个堆积异常区，是一道划分地层堆积的试题。先是发现了石块堆积，后来继续下挖，出现了明确的、形状规则的长方形洞口，我才恍然大悟：这是一处后期破坏的遗迹单位，考古学术语是“扰坑”。
“发现扰坑一处，编号H1，包含物有原属于(shǔyú)俑坑埋藏的器物。”我在日记中写道(xiědào)。
H1出土遗物的(de)来源包括两部分(bùfèn)：其一原本属于俑坑，有易燃、易腐朽的漆木质器物，这些物件(wùjiàn)在(zài)被扰动时尚未发生质变，保存了比较完整的状态，说明被扰时间距俑坑填埋时间不远；其二为扰坑回填时混入的杂物——石块(shíkuài)、席子印痕的烧土块和陶俑残片，是后来人一看没用的废弃物。
从H1包含物分析，盗扰时间在(zài)秦末汉(qínmòhàn)初，俑坑建设完成不久。填埋(tiánmái)时间不好说，因为第一(dìyī)拨人也许把坑没填满，草草了事，土虚，一下雨又是一个坑，第二拨人还得再垫土，再填，如此反复，具体次数难以明确。
在最初面对H1时，尽管没有层位学(xué)的认识，但对其中的遗物，还是进行了详细记录，每一件(měiyījiàn)都入册保存。箭镞、铁锸、铁凿、铁栓板，这些都认识，在1998年(nián)发表的一号坑发掘报告中公布过(guò)。唯独(wéidú)那件摆放在表面的大石件没见过，不知石件是不是从H1里挖出的以及干吗用的。
石件斜长残40厘米、厚10.5厘米，内有(yǒu)圆形和半圆形透雕，直径分别为6.4厘米、12.8厘米，断面上有大量的凿痕，显然经过(guò)人为加工。1974年一号坑开始发掘，早期(zǎoqī)曾有过露天作业，解放军来过，翻斗车来过；后来又修建了陈列大厅(dàtīng)，屡次建筑维修。谁都有可能把它从别的地方搬(bān)到现在的位置。
同伴电话转述领导的训斥：“就不是坑里的东西，赶快扔(rēng)了(le)去！”继而问我：“怎么办，扔不扔啊？”
袁仲一先生的一份(yīfèn)日记
“卫红，给你看份(kànfèn)日记(rìjì)。”9月10日，袁仲一老师(lǎoshī)一大早从西安赶来，掏出一张发黄的日记纸。纸上写道：“T23（方(fāng)）由北向南数第三隔梁上发现的石雕，附近有红陶残片（绳纹）及木迹。”字下附草图。
“这是(shì)一件建筑石构件，是1979年在地层中挖出来的。”他补充说(shuō)。
石构件不是(shì)俑坑里(lǐ)的东西(dōngxī)，却是H1中的东西，对H1填埋时间的判断具有一定的作用，不能随便丢弃。袁仲一老师是秦俑坑兵马俑考古发掘(fājué)的掌门人，此次一号坑第三次发掘的顾问。老人家尽管年近八旬，对这次发掘从始至终倾注心血，令我终生难忘。
工作开展以后，我马上(mǎshàng)联系公安、后勤部门(hòuqínbùmén)，请求帮忙从一号坑大厅外北环道西端接水管、垒矮墙。
“洗土？”师傅(shīfù)弄不明白我要干什么。
“坑里挖出的(de)土，要挑选一些洗洗，找找秦代的麦粒。”
找(zhǎo)找秦代的麦粒是一句半开玩笑半当真的话。寻找(xúnzhǎo)秦代植物遗骸，是本次发掘洗土的目的之一，专业名是植物考古浮选。通过浮选，找到遗址中炭化的植物遗骸，研究当时人们种(zhǒng)什么(shénme)庄稼，荒地上长什么草，山上有什么树。
考古浮选法的原理实际很简单，炭化物质在干燥(gānzào)的情况下比一般的土壤颗粒轻，比重略小于水(shuǐ)，因此，将浮选土样放入水中便可使炭化植物遗骸(yíhái)脱离土壤，浮出水面，进而提取。
赵志军先生(xiānshēng)是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专门做植物考古的专家，他很快邮寄(yóujì)过来一台浮选(fúxuǎn)机并亲自来现场指导浮选。经过赵老师的鉴定，轻浮部分包含物有田紫草、接骨木。对于浮选结果，赵老师不(bù)甚满意，觉得植物浮选信息太少。无发现就是大发现，说明俑坑隔墙和填土不是当时的生活地表土，应是利用了营造坑圹挖出(wāchū)的生土。
尽管不愿提及洗土的第二个目的，还是应该说出来，就是怕(pà)土里有(yǒu)陶片没(méi)挑干净。考古部另外成立筛土组，另派专人负责在一号坑内西北角开展这项工作。对发掘区(qū)倒出的20世纪80年代回填土一点一点过筛，再摊开一点一点地挑选。
9月11日，在(zài)20世纪80年代的回填土里筛出了一件铜璏，是剑鞘上(shàng)的附件，是坑里的东西(dōngxī)。按说亡羊补牢(wángyángbǔláo)为时不晚，东西没出坑，又已经是我负责组织人员在过筛，应该不受责罚。但好事不出门，坏事传千里，曹玮副馆长电话约面谈，才知道筛出了铜璏，此事(cǐshì)已经是沸沸扬扬了。
回到现场，我坐在木板上盯着电筛子(shāizi)发呆，心里翻江倒海。“如履薄冰，从今天起工作再也不能出错。铜璏比(bǐ)筛子眼儿大，漏不下去，那些(nàxiē)陶片渣比筛子眼儿小，还是能漏网。咋办？”
9月12日，我在日记里写道：“一整天寝食难安，晚拟检讨发电邮给领导(lǐngdǎo)，全体停工(tínggōng)一周，整顿、反省。”
一点点、一层层清除俑坑上的(de)土和木，终于离黄土掩埋的兵马俑更近了(le)一步(yībù)。我们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，出现在我们面前的绝对不会是一个气势雄伟的“地下军阵”，更像一个“灾后现场”，满地断肢残臂、破碎的头颅(tóulú)和躯体陶片，那场面比暴怒的主妇(zhǔfù)摔碎了一地的碗盏还要凌乱。
没关系，我们“慢慢地”接近它们。除去杂土，俑头出来了，半个陶俑(táoyǒng)的胸腔露出来了，断腿和双脚(shuāngjiǎo)出来了。绘图师金鸡独立，单脚插(chā)在狭窄的缝隙中，踩踏着软垫，一厘米一厘米确定坐标，绘制(huìzhì)出陶俑分布平面图，摄影师一帧一帧地拍摄。
有(yǒu)国外同行来参观，对纯手工测绘颇有微词。她说：“希望你能到我们那边学习一些新(xīn)方法。”
我知道她指的是一些高端测绘方法，比如RTK。这是(zhèshì)一种新(xīn)的常用的卫星定位测量方法，能够在野外实时得到厘米(límǐ)级定位精度的测量。但是具体在兵马俑坑，RTK不实用。陶俑残片满目皆是，整个现场“无立锥之地”，逐一测点，精确到厘米级，得把人累死。关键是发掘区(qū)接收不到卫星信号，获得载波相位动态(dòngtài)实时差分如天方夜谭。
初选。一号(yīhào)坑出土陶俑无一例保存完整者。根据出土位置，经过筛选，残片按个体(gètǐ)归类，以供进一步拼对。
集结。陶俑躯干部分的(de)残片初步拼对完成后，用软绳捆绑，集结“站立”起来， 像战场上撤下的伤员，等待移交(yíjiāo)修复(xiūfù)部门进行正式的黏接修复。
终于到了可以搬离陶俑出“坑”的时刻了。陶俑、陶马四分五裂，残片散布互相掺杂，端起一节左臂，马上反应(fǎnyìng)出右臂在哪里见过；摩挲一节手指，马上起身走到２米开外的地方(dìfāng)拿起半截断掌，茬口一碰八九不离十。从(cóng)玉米堆里挑一颗(yīkē)黄豆粒容易，从玉米堆里找出一颗想要的玉米粒却不容易，认陶片的功夫让(ràng)老师傅们很是牛气了一阵。
年轻队员显然功力尚欠，看着残片在自己身上瞎比画(bǐhuà)。胳膊？不对，太粗(tàicū)。肩膀？不对，太平整。老杨并不着急指导(zhǐdǎo)，冷眼(lěngyǎn)随着无头苍蝇般的“娃们”转圈圈，撇撇嘴，说：“别急，看清陶片(táopiàn)颜色去找。”随即又朝他们撇撇嘴，叮嘱道：“光看颜色也不行，得看陶片里边的道道，外边的纹纹。”
残片基本找齐，按(àn)部位摆放一长溜，不用招呼，大家集结陶俑躯干部分的残片初步(chūbù)拼对完成后，用软绳捆绑，集结“站立”起来，像战场上撤下的伤员，等待移交修复(xiūfù)部门进行正式的黏接修复。
顷刻聚拢(jùlǒng)一起，从脚开始逐渐向上“垒接”。体腔好办，里边塞上软垫，外边用宽带子捆绑临时固定，勉强可以完成站立。胳膊尤其是半抬的右半(yòubàn)部分，十几斤的重量，绑不好的话会(huì)前功尽弃。
像身处超复杂的刑侦现场或玩拼图游戏，陶俑残片初拼不仅需要耐心和(hé)技术，还需要一点儿想象力。公众非常关注兵马俑(bīngmǎyǒng)修复(xiūfù)，我更知发掘现场初拼过程有(yǒu)多不易，S君说：“看着这件陶俑站起来，我眼泪差点流出来。”
由于建筑坍塌，上层填土(tiántǔ)及千年以来形成的淤泥，重重塌压在陶俑、陶马残片的表面。失去胶质黏附力的彩绘(cǎihuì)，大部分反贴在填土及淤泥的表面，形成与土结合紧密(jǐnmì)的印痕(yìnhén)。怎样才能最大限度地留住陶俑表面的彩绘，使彩绘在清理的时候不被“粘”下去(xiàqù)，成为技工上岗培训的第一课。
清理用的(de)工具全是(quánshì)医用器械，有各种型号和规格的手术刀、药用棉签、脱脂(tuōzhī)药棉。刀片有圆刀、弯刀及三角刀等。先是请后勤部采买了12号刀片、7号刀柄，以适合土层较厚的区域(qūyù)开展深部割切，后来又(yòu)换成4号刀柄与20号手术刀片配合使用，用于(yòngyú)土层薄的区域开展浅部割切。尽管总钱数不多，三年间持续采买，采购员也成了医疗器械店的熟客。
游人很难看到清理彩绘的全部细节。2010年4月2日，正在清理的十过洞24号陶俑(táoyǒng)，下半身的颜色(yánsè)非常棒，白色足面，系橘红色鞋带，腿扎红色花结，腿胫褐色底漆上涂漆黑颜色，裈管底部(dǐbù)和表面淡紫色，清理的工作量很大。加上当天是星期五(xīngqīwǔ)，所有清理、摄像工作必须赶(gǎn)在下班前告一段落，所以特意增加了人手。
工作面(gōngzuòmiàn)狭窄，四人从进入工作面就双膝跪地，两个多小时没歇口气，没喝口水。与此同时，栏杆外一阵喧嚣，一位导游反复给(gěi)游人叙说：“几个月现场都没啥变化，磨洋工，看着人都着急”“老鼠打洞都比他们(tāmen)的效率高”“他们每天就干一点，挖出(wāchū)的土都不够塞牙缝”。
这样的(de)话，让蹲得腿发麻、跪得膝盖酸痛的师傅们情何以堪。
彩绘现场保护：①保温(bǎowēn)(bǎowēn)喷水；②彩绘保温，保鲜膜包裹；③绘图基线；④彩绘加固，药棉覆盖；⑤临时编号。
心急(xīnjí)吃不了(bùliǎo)热豆腐，针对彩绘遗迹，必须等到(děngdào)发掘面的湿度合适。控制湿度唯一的办法是喷水(pēnshuǐ)。在距彩绘遗迹表层10—15厘米时，对土层表面进行多次、间断性喷水，直至湿度达到83.5%RH左右，土壤含水量达到18.7%，使用12号镰刀形(liándāoxíng)的手术刀，每次下割３厘米左右深度，再喷水，一层一层掘进。
到了距彩绘(cǎihuì)遗迹(yíjì)表面1—2厘米时，喷出的水得是雾化状态，使清理面湿度达到80%—85%RH，土壤(tǔrǎng)含水量达到18%—19%。如果喷水量过大，间隔时间较短，彩绘层就会被泡膨起(péngqǐ)翘。如果喷水量过小，间隔时间太长(zhǎng)，土层就得不到适度浸润，显得有些干密，一来手术刀割不动，二来下刀处两边的土由于刀刃挤压分离，彩绘会黏附在土层上“跑”了，造成与(yǔ)主体遗物脱离。
老师傅(lǎoshīfù)说：“水(shuǐ)喷了之后，不能焖得时间太长，不能让水全部渗透，表面土有点像稀泥，下边还得有点干，这样下边的土是硬硬儿的。手术刀不能一下子(yīxiàzi)深到彩绘的底儿，要留点儿。快点抽出刀子(dāozi)，上边的稀泥沾在刀刃上，就带出来(chūlái)了，下边土硬，带不上来，用棉签蘸水，一点一点搌，不能再用刀。”
安排(ānpái)新工人轮流实习，主要是体会师傅说的“稀泥”“硬硬儿”都是什么感觉，一段时间之后，清理(qīnglǐ)效果确实不错。
彩绘陶片初步清理后，文保人员喷涂保护药水，覆盖药棉。白色药棉和保鲜膜(bǎoxiānmó)包裹(bāoguǒ)后的陶俑，像才下战场的伤员。
一次，我在家看电视剧《心术》，其中有个情节很受触动：一位老教授认为学生的手术不到位，自负地补了一刀，最终(zuìzhōng)造成病患濒临失明。我不由自主(bùyóuzìzhǔ)地和(hé)陶俑彩绘清理挂上了钩，清理陶俑彩绘，入刀深浅度和这个眼科手术一样，往往是几个小时进行得都非常(fēicháng)顺畅，临近(línjìn)“收刀”端详成果(chéngguǒ)时，看看这儿还有(háiyǒu)一点土，那儿还残留一点炭灰，不由自主再去补一下，却“过了”，颜色沾在了刀尖上，不免让人心生懊恼。
（本文摘选自《唤醒秦帝国：我在(zài)秦始皇陵发掘兵马俑》，内容(nèiróng)有删节，标题为编者所加，文中图片均选自该书）
2009年6月(yuè)13日，沉寂了(le)24年之久的秦俑一号陪葬坑(péizàngkēng)开始了新一轮(xīnyīlún)的发掘工作，这是该坑自1974年发现(fāxiàn)之后第三次大规模考古发掘，许卫红担任前期工作的领队。在新书《唤醒秦帝国：我在秦始皇陵发掘兵马俑》中，许卫红以(xǔwèihóngyǐ)第一人称视角，生动记录了此次发掘的全过程。她带领读者穿越时空，走进(zǒujìn)沉睡了两千多年的地下帝国，层层揭开“兵马俑谜题”背后的考古发现与学术思考，让古老的历史在现代的笔触下重新焕发生机。
《唤醒秦帝国：我在(zài)秦始皇陵发掘兵马俑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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揭开以前发掘后(hòu)覆盖的塑料布，映入眼帘的是(shì)一处(yīchù)遗迹堆积异常区(qū)。这个堆积异常区，是一道划分地层堆积的试题。先是发现了石块堆积，后来继续下挖，出现了明确的、形状规则的长方形洞口，我才恍然大悟：这是一处后期破坏的遗迹单位，考古学术语是“扰坑”。
“发现扰坑一处，编号H1，包含物有原属于(shǔyú)俑坑埋藏的器物。”我在日记中写道(xiědào)。
H1出土遗物的(de)来源包括两部分(bùfèn)：其一原本属于俑坑，有易燃、易腐朽的漆木质器物，这些物件(wùjiàn)在(zài)被扰动时尚未发生质变，保存了比较完整的状态，说明被扰时间距俑坑填埋时间不远；其二为扰坑回填时混入的杂物——石块(shíkuài)、席子印痕的烧土块和陶俑残片，是后来人一看没用的废弃物。
从H1包含物分析，盗扰时间在(zài)秦末汉(qínmòhàn)初，俑坑建设完成不久。填埋(tiánmái)时间不好说，因为第一(dìyī)拨人也许把坑没填满，草草了事，土虚，一下雨又是一个坑，第二拨人还得再垫土，再填，如此反复，具体次数难以明确。
在最初面对H1时，尽管没有层位学(xué)的认识，但对其中的遗物，还是进行了详细记录，每一件(měiyījiàn)都入册保存。箭镞、铁锸、铁凿、铁栓板，这些都认识，在1998年(nián)发表的一号坑发掘报告中公布过(guò)。唯独(wéidú)那件摆放在表面的大石件没见过，不知石件是不是从H1里挖出的以及干吗用的。
石件斜长残40厘米、厚10.5厘米，内有(yǒu)圆形和半圆形透雕，直径分别为6.4厘米、12.8厘米，断面上有大量的凿痕，显然经过(guò)人为加工。1974年一号坑开始发掘，早期(zǎoqī)曾有过露天作业，解放军来过，翻斗车来过；后来又修建了陈列大厅(dàtīng)，屡次建筑维修。谁都有可能把它从别的地方搬(bān)到现在的位置。
同伴电话转述领导的训斥：“就不是坑里的东西，赶快扔(rēng)了(le)去！”继而问我：“怎么办，扔不扔啊？”
袁仲一先生的一份(yīfèn)日记
“卫红，给你看份(kànfèn)日记(rìjì)。”9月10日，袁仲一老师(lǎoshī)一大早从西安赶来，掏出一张发黄的日记纸。纸上写道：“T23（方(fāng)）由北向南数第三隔梁上发现的石雕，附近有红陶残片（绳纹）及木迹。”字下附草图。
“这是(shì)一件建筑石构件，是1979年在地层中挖出来的。”他补充说(shuō)。
石构件不是(shì)俑坑里(lǐ)的东西(dōngxī)，却是H1中的东西，对H1填埋时间的判断具有一定的作用，不能随便丢弃。袁仲一老师是秦俑坑兵马俑考古发掘(fājué)的掌门人，此次一号坑第三次发掘的顾问。老人家尽管年近八旬，对这次发掘从始至终倾注心血，令我终生难忘。
工作开展以后，我马上(mǎshàng)联系公安、后勤部门(hòuqínbùmén)，请求帮忙从一号坑大厅外北环道西端接水管、垒矮墙。
“洗土？”师傅(shīfù)弄不明白我要干什么。
“坑里挖出的(de)土，要挑选一些洗洗，找找秦代的麦粒。”
找(zhǎo)找秦代的麦粒是一句半开玩笑半当真的话。寻找(xúnzhǎo)秦代植物遗骸，是本次发掘洗土的目的之一，专业名是植物考古浮选。通过浮选，找到遗址中炭化的植物遗骸，研究当时人们种(zhǒng)什么(shénme)庄稼，荒地上长什么草，山上有什么树。
考古浮选法的原理实际很简单，炭化物质在干燥(gānzào)的情况下比一般的土壤颗粒轻，比重略小于水(shuǐ)，因此，将浮选土样放入水中便可使炭化植物遗骸(yíhái)脱离土壤，浮出水面，进而提取。
赵志军先生(xiānshēng)是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专门做植物考古的专家，他很快邮寄(yóujì)过来一台浮选(fúxuǎn)机并亲自来现场指导浮选。经过赵老师的鉴定，轻浮部分包含物有田紫草、接骨木。对于浮选结果，赵老师不(bù)甚满意，觉得植物浮选信息太少。无发现就是大发现，说明俑坑隔墙和填土不是当时的生活地表土，应是利用了营造坑圹挖出(wāchū)的生土。
尽管不愿提及洗土的第二个目的，还是应该说出来，就是怕(pà)土里有(yǒu)陶片没(méi)挑干净。考古部另外成立筛土组，另派专人负责在一号坑内西北角开展这项工作。对发掘区(qū)倒出的20世纪80年代回填土一点一点过筛，再摊开一点一点地挑选。
9月11日，在(zài)20世纪80年代的回填土里筛出了一件铜璏，是剑鞘上(shàng)的附件，是坑里的东西(dōngxī)。按说亡羊补牢(wángyángbǔláo)为时不晚，东西没出坑，又已经是我负责组织人员在过筛，应该不受责罚。但好事不出门，坏事传千里，曹玮副馆长电话约面谈，才知道筛出了铜璏，此事(cǐshì)已经是沸沸扬扬了。
回到现场，我坐在木板上盯着电筛子(shāizi)发呆，心里翻江倒海。“如履薄冰，从今天起工作再也不能出错。铜璏比(bǐ)筛子眼儿大，漏不下去，那些(nàxiē)陶片渣比筛子眼儿小，还是能漏网。咋办？”
9月12日，我在日记里写道：“一整天寝食难安，晚拟检讨发电邮给领导(lǐngdǎo)，全体停工(tínggōng)一周，整顿、反省。”
一点点、一层层清除俑坑上的(de)土和木，终于离黄土掩埋的兵马俑更近了(le)一步(yībù)。我们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，出现在我们面前的绝对不会是一个气势雄伟的“地下军阵”，更像一个“灾后现场”，满地断肢残臂、破碎的头颅(tóulú)和躯体陶片，那场面比暴怒的主妇(zhǔfù)摔碎了一地的碗盏还要凌乱。
没关系，我们“慢慢地”接近它们。除去杂土，俑头出来了，半个陶俑(táoyǒng)的胸腔露出来了，断腿和双脚(shuāngjiǎo)出来了。绘图师金鸡独立，单脚插(chā)在狭窄的缝隙中，踩踏着软垫，一厘米一厘米确定坐标，绘制(huìzhì)出陶俑分布平面图，摄影师一帧一帧地拍摄。
有(yǒu)国外同行来参观，对纯手工测绘颇有微词。她说：“希望你能到我们那边学习一些新(xīn)方法。”
我知道她指的是一些高端测绘方法，比如RTK。这是(zhèshì)一种新(xīn)的常用的卫星定位测量方法，能够在野外实时得到厘米(límǐ)级定位精度的测量。但是具体在兵马俑坑，RTK不实用。陶俑残片满目皆是，整个现场“无立锥之地”，逐一测点，精确到厘米级，得把人累死。关键是发掘区(qū)接收不到卫星信号，获得载波相位动态(dòngtài)实时差分如天方夜谭。
初选。一号(yīhào)坑出土陶俑无一例保存完整者。根据出土位置，经过筛选，残片按个体(gètǐ)归类，以供进一步拼对。
集结。陶俑躯干部分的(de)残片初步拼对完成后，用软绳捆绑，集结“站立”起来， 像战场上撤下的伤员，等待移交(yíjiāo)修复(xiūfù)部门进行正式的黏接修复。
终于到了可以搬离陶俑出“坑”的时刻了。陶俑、陶马四分五裂，残片散布互相掺杂，端起一节左臂，马上反应(fǎnyìng)出右臂在哪里见过；摩挲一节手指，马上起身走到２米开外的地方(dìfāng)拿起半截断掌，茬口一碰八九不离十。从(cóng)玉米堆里挑一颗(yīkē)黄豆粒容易，从玉米堆里找出一颗想要的玉米粒却不容易，认陶片的功夫让(ràng)老师傅们很是牛气了一阵。
年轻队员显然功力尚欠，看着残片在自己身上瞎比画(bǐhuà)。胳膊？不对，太粗(tàicū)。肩膀？不对，太平整。老杨并不着急指导(zhǐdǎo)，冷眼(lěngyǎn)随着无头苍蝇般的“娃们”转圈圈，撇撇嘴，说：“别急，看清陶片(táopiàn)颜色去找。”随即又朝他们撇撇嘴，叮嘱道：“光看颜色也不行，得看陶片里边的道道，外边的纹纹。”
残片基本找齐，按(àn)部位摆放一长溜，不用招呼，大家集结陶俑躯干部分的残片初步(chūbù)拼对完成后，用软绳捆绑，集结“站立”起来，像战场上撤下的伤员，等待移交修复(xiūfù)部门进行正式的黏接修复。
顷刻聚拢(jùlǒng)一起，从脚开始逐渐向上“垒接”。体腔好办，里边塞上软垫，外边用宽带子捆绑临时固定，勉强可以完成站立。胳膊尤其是半抬的右半(yòubàn)部分，十几斤的重量，绑不好的话会(huì)前功尽弃。
像身处超复杂的刑侦现场或玩拼图游戏，陶俑残片初拼不仅需要耐心和(hé)技术，还需要一点儿想象力。公众非常关注兵马俑(bīngmǎyǒng)修复(xiūfù)，我更知发掘现场初拼过程有(yǒu)多不易，S君说：“看着这件陶俑站起来，我眼泪差点流出来。”
由于建筑坍塌，上层填土(tiántǔ)及千年以来形成的淤泥，重重塌压在陶俑、陶马残片的表面。失去胶质黏附力的彩绘(cǎihuì)，大部分反贴在填土及淤泥的表面，形成与土结合紧密(jǐnmì)的印痕(yìnhén)。怎样才能最大限度地留住陶俑表面的彩绘，使彩绘在清理的时候不被“粘”下去(xiàqù)，成为技工上岗培训的第一课。
清理用的(de)工具全是(quánshì)医用器械，有各种型号和规格的手术刀、药用棉签、脱脂(tuōzhī)药棉。刀片有圆刀、弯刀及三角刀等。先是请后勤部采买了12号刀片、7号刀柄，以适合土层较厚的区域(qūyù)开展深部割切，后来又(yòu)换成4号刀柄与20号手术刀片配合使用，用于(yòngyú)土层薄的区域开展浅部割切。尽管总钱数不多，三年间持续采买，采购员也成了医疗器械店的熟客。
游人很难看到清理彩绘的全部细节。2010年4月2日，正在清理的十过洞24号陶俑(táoyǒng)，下半身的颜色(yánsè)非常棒，白色足面，系橘红色鞋带，腿扎红色花结，腿胫褐色底漆上涂漆黑颜色，裈管底部(dǐbù)和表面淡紫色，清理的工作量很大。加上当天是星期五(xīngqīwǔ)，所有清理、摄像工作必须赶(gǎn)在下班前告一段落，所以特意增加了人手。
工作面(gōngzuòmiàn)狭窄，四人从进入工作面就双膝跪地，两个多小时没歇口气，没喝口水。与此同时，栏杆外一阵喧嚣，一位导游反复给(gěi)游人叙说：“几个月现场都没啥变化，磨洋工，看着人都着急”“老鼠打洞都比他们(tāmen)的效率高”“他们每天就干一点，挖出(wāchū)的土都不够塞牙缝”。
这样的(de)话，让蹲得腿发麻、跪得膝盖酸痛的师傅们情何以堪。
彩绘现场保护：①保温(bǎowēn)(bǎowēn)喷水；②彩绘保温，保鲜膜包裹；③绘图基线；④彩绘加固，药棉覆盖；⑤临时编号。
心急(xīnjí)吃不了(bùliǎo)热豆腐，针对彩绘遗迹，必须等到(děngdào)发掘面的湿度合适。控制湿度唯一的办法是喷水(pēnshuǐ)。在距彩绘遗迹表层10—15厘米时，对土层表面进行多次、间断性喷水，直至湿度达到83.5%RH左右，土壤含水量达到18.7%，使用12号镰刀形(liándāoxíng)的手术刀，每次下割３厘米左右深度，再喷水，一层一层掘进。
到了距彩绘(cǎihuì)遗迹(yíjì)表面1—2厘米时，喷出的水得是雾化状态，使清理面湿度达到80%—85%RH，土壤(tǔrǎng)含水量达到18%—19%。如果喷水量过大，间隔时间较短，彩绘层就会被泡膨起(péngqǐ)翘。如果喷水量过小，间隔时间太长(zhǎng)，土层就得不到适度浸润，显得有些干密，一来手术刀割不动，二来下刀处两边的土由于刀刃挤压分离，彩绘会黏附在土层上“跑”了，造成与(yǔ)主体遗物脱离。
老师傅(lǎoshīfù)说：“水(shuǐ)喷了之后，不能焖得时间太长，不能让水全部渗透，表面土有点像稀泥，下边还得有点干，这样下边的土是硬硬儿的。手术刀不能一下子(yīxiàzi)深到彩绘的底儿，要留点儿。快点抽出刀子(dāozi)，上边的稀泥沾在刀刃上，就带出来(chūlái)了，下边土硬，带不上来，用棉签蘸水，一点一点搌，不能再用刀。”
安排(ānpái)新工人轮流实习，主要是体会师傅说的“稀泥”“硬硬儿”都是什么感觉，一段时间之后，清理(qīnglǐ)效果确实不错。
彩绘陶片初步清理后，文保人员喷涂保护药水，覆盖药棉。白色药棉和保鲜膜(bǎoxiānmó)包裹(bāoguǒ)后的陶俑，像才下战场的伤员。
一次，我在家看电视剧《心术》，其中有个情节很受触动：一位老教授认为学生的手术不到位，自负地补了一刀，最终(zuìzhōng)造成病患濒临失明。我不由自主(bùyóuzìzhǔ)地和(hé)陶俑彩绘清理挂上了钩，清理陶俑彩绘，入刀深浅度和这个眼科手术一样，往往是几个小时进行得都非常(fēicháng)顺畅，临近(línjìn)“收刀”端详成果(chéngguǒ)时，看看这儿还有(háiyǒu)一点土，那儿还残留一点炭灰，不由自主再去补一下，却“过了”，颜色沾在了刀尖上，不免让人心生懊恼。
（本文摘选自《唤醒秦帝国：我在(zài)秦始皇陵发掘兵马俑》，内容(nèiróng)有删节，标题为编者所加，文中图片均选自该书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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